我叫渃尛柒,八岁之前,这名字跟着我,而我跟着秦叔。秦叔是个铁匠,除了喜欢用铁烟锅乱嗑以外没什么缺点,至少我是这般认为。可怪就怪在,偏偏有人喜欢在背后蛐蛐他。有说他豪爽的,也有说他奸诈的,还有人说我是她的私生女。说到这里,就不得不提“难缠王”王老五,若不是他拽着那几个小鬼去寻他们父母闹腾,少不得有人往我身上扔泥巴。时隔多年还记得他气乎乎的样子,“莫听那些小崽子嚼舌根儿,就凭秦二那老货,绝对生不出你这般水灵的丫头。”
我希望自己是秦叔的女儿,但不喜欢别人喊我没娘的野丫头,就像秦叔不喜欢王老五,我就不怎么和他说话。但丝毫不影响我心里琢磨,他俩肯定就像书上说的那样,面冷心和,可我也不敢肯定。直到后来眼睁睁看着秦叔当着王老五的面,用他的材料打了杆铁烟锅,王老五愣是一句话没说,我才笃定他俩肯定得是过命的交情。
我一直夸叔,不代表他就没缺点。况且王老五也说过,这世上大多数时候,都得好话趟道,虽然不一定对,但肯定没错,除非偏见。比如秦叔很啰嗦,好像生怕我把这铁匠铺当作家,时常絮絮叨叨地说,“少主,你是要回独孤岛的,可千万不敢把这儿当家。”
说实话,当初秦叔说这些,我还真没当回事。比如他说,独孤岛上规矩硬得像淬了火的生铁——初生婴啼,便裹入襁褓遁入江湖,八岁骨成,方得归返,学那要命的阎王帖。这是原话,你说换做哪个小姑娘能信这些,不过话又说回来,老头真要掰开了揉碎了仔细分说,保不齐我还真就信了。可他只管自己一遍遍的说,从不作过多解释。唯一一次解释,还是因为我老提起王老五,他说,“我打那铁烟锅,纯纯是因为王老五那老小子结账时,不吭气就抹零头。”
展开剩余85%所以啊,就以独孤岛和王老五这事,我自然是信秦叔的,但不多。
随着渐渐长大,隔三差五就会有人来找秦叔打架,他总让我躲在屋里,这时候再说不相信的话,就太像个小孩了。最主要那些人下手没个轻重,我好多回看见老头独坐江畔,觉察到我偷看时,故意把脊背打得老直。
虽然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何找老头晦气,但总感觉与我有关。于是八岁那年,我头一次说想回独孤岛。可老头却说,他想看雪,等到年末再说。若非马老六突然出现打乱了计划,或许还真得看完雪再走。十年后,我才知道,历代独孤岛传人,必须在春汛时节赶回独孤岛。至于秦叔到底是想看雪,还是不愿让我过早陷入血脉的牢笼,则成了个谜。
回岛那天,海风大得邪乎,刮在脸上像刀子。船越近岛,空气里那股味儿就越重——腥咸、猛烈,混着甜腻腻的铁锈味儿,直往人鼻子里钻,闷。老头面覆寒霜,我害怕,但不敢说话。因为与之相同的模样我只见过一次——数天前,马老六几度纠缠,惹恼了秦叔,断水刀劈开江面三尺浪。
船只撞上木铺板,咯噔一下。死寂,浓稠得化不开的死寂。脚下染成了深褐色,黏黏糊糊,踩上去“噗嗤”响。秦叔猛地攥紧了我,那张被炉火熏得黑红的脸,绷得像块冷铁,“跟紧喽,尛柒。”他嗓子哑得厉害,像砂轮磨着锈铁,股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。
断壁残垣,焦黑一片。怪石缝里,倒着些东西——人形,可那皮色青灰得吓人,像沤烂了的白菜帮,腐臭、阴冷直往人身上扑。我也是十多年后,才知道那是玄虎寺的脏东西——尸傀,虽不如七煞尸,但数量庞大,极为难缠。除了晴妹和逐日的破邪功法,实难有人能对他们造成大范围伤害。
当时我并不知晓,只觉得骇人,手指头死死抠进秦叔粗糙的衣角里。
“嘿,还真有送上门的?”刚绕过一堆破砖烂瓦,几声怪笑自石块后头钻出来。几人脸色阴得能滴出水,显现出亢奋的病态,眼风在我身上乱转,像看砧板上的肉,“小瞅着瞅着真水灵……”
话没落地,秦叔动了。只一步踏出去,脚底下石头“咔嚓”碎成齑粉!断水刀在他手里,成了阎王爷的催命符!
快!快得我眼珠子都跟不上!就听见“噗嗤”、“咔嚓”几声短促的闷响,眼前炸开片片红雾,像是三岁那年,老头为逗我开心,在江边打出漫天铁花。唯一不同的是,这次我躲在秦叔背后,抖得像筛糠——这还是那个围着破皮裙、给我烤红薯的老头吗?
最后一个秃驴,眼瞅着同伙都成了烂肉,脸白得像纸,又凶又怕。眼看这断水刀就要劈开他脑壳,那家伙身子骤扭,袖子里“咔哒”数声轻响——几道蓝汪汪的寒光,直冲着我心口就来了!
“尛柒!”秦叔眼珠子都瞪红了!那劈山断江的一刀硬生生在半空拐了个弯,山一般的身躯,猛地就横移过来,把我整个儿罩在了他影子里!
噗!噗!噗!
蓝钉子穿透了秦叔胸膛!我看得真真儿的!他浑身猛地一抽,喉咙里滚出声压扁了的闷哼,像挨了刀的牛。紧接着反手将断水刀投掷而出,那秃驴像破麻袋一样飞了出去,“砰”地被钉在了断崖上,没了动静。
整个岛,就剩下海浪在远处呜呜地哭。
“秦…秦叔?”我嗓子眼儿发紧,想伸手摸摸他,手抬到一半,又缩了回来。
“没…没事儿…”秦叔慢慢转过身。那张脸,不是黑红,倒像是锻炉里的青灰。脖子上青筋蹦起老高,想冲我咧嘴笑,嘴角抽了抽,愣是没笑出来,倒是后槽牙咬得咯咯响,“小柒莫怕…”他声音碎得掉渣,大手胡乱在脸上抹了把,血汗糊了一脸,更吓人了,“走…找你爹…去…”
他一手握着断水刀,一手攥着我的手,深一脚浅一脚往岛上走。每一步都沉得像拖着磨盘,后背那几处钉眼,黑气直冒。
秘窟石门紧闭,却始终掩不住冲鼻儿的血腥味儿。洞里头,我那没叫过一声“爹”的亲生父亲,像个血葫芦般端坐在石座上,心口插着把蓝汪汪的匕首。地上硕大的阵图像是江中陡然出现的漩涡,拼命地汲取着他的血液,似是在进行着某种仪式。
“大哥…断水…来迟了…”秦叔嗓子眼儿里挤出几个字,听得人只想掉眼泪。
我傻在那儿。看着那张跟我有点像、却冰凉僵硬的脸,心里头木木地疼,脑子里嗡嗡响。直到好多年后,猫戈来独孤岛做客,看过秘窟阵法后,不禁感叹,“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”,我方才得知,老父怜我年幼,拼着最后一口气,将自己关在秘窟当中,流干了最后一滴血,才把那阎王帖提前交到了我手中。
爹?我还没叫出口呢。
过了好一阵,秦叔才咬着牙,晃晃悠悠站起来。眼神空空的,像烧着看不见的火。他走到父亲跟前,深深看了一眼,随即缓缓把他那件沾血的破褂子脱下来,小心地盖在父亲身上。转身看我时,眼神累极了,声音却又硬得像他打出的铁:“尛柒…往后…这儿…就剩咱爷俩了。阎王帖…你得练成!死也得练成!”那嘶哑的声音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我心口上。
十年。十年有多长?长得像独孤岛周围永远望不到头的黑水。十年又有多短?短得像秦叔喝药时那瞬间暴起又平复的脖筋。
阎王帖终于浸透了骨髓。那滋味,像把整个人塞进了冰窟窿,吸口气都冻得肺管子疼。秘窟深处,当最后一缕寂灭杀意在指尖凝成实质,连石壁都“咔嚓”结上了层厚霜时,成了!
走出秘窟时,寒气还绕着身子没散尽,第一个念头就是告诉秦叔。铁匠棚里,炉火烧得正旺,噼啪响着,映得满棚子红堂堂的。可秦叔没像往常那样,坐在门口青石上,捧着那碗能苦死人的黑药汤,一小口一小口地嘬。也没听见他抡锤子那叮叮当当、让人心安的响动。
“秦叔?”我心口猛地一抽,阎王帖那股子冷硬气,一下子被更刺骨的东西扎穿了。
老头趴在离炉火仅余一步的泥地上。粗糙大手,死命地往前伸着,五指张开,像是要抓住那点跳动的、暖烘烘的光。可到底差了一指头,就那么钉在了地上。身下一小滩深褐色的东西,正慢慢往外洇,像开了一朵丑得要命的花。
秦叔死了,就葬在铁匠棚十年不散的药苦味儿里。我不喜欢酒,偏偏总想喝酒,因为我不知道仇人是谁,更不知练了这阎王帖有何用。直到我看到了独孤家宗谱,看到了“忠仆”二字,眼睛着了火,里面藏了刀。
秦断水,讳二。江湖人称“断水刀”,名动江湖廿载。与独孤苍澜结为兄弟后,入独孤氏为仆,护持少主凝霜。于凝霜八岁归岛日,玄虎寺屠岛,断水为护少主,力毙群凶,身中透骨钉,暗伏“七煞咒”。此咒阴毒,缠骨蚀髓,动武则剧发,唯以内力强压,然终不免脏腑枯竭而亡。断水知少主年幼,忧其安危,亦为使其潜心研习阎王帖以雪岛仇,甘受咒毒煎熬十载,寸步未离孤岛,未运一刀一式,直至身殒。
“玄虎寺…煞咒…屠岛…”我嘴唇哆嗦着,没声儿。那些被我当成耳边风的细碎声响,这会儿全变成了淬毒的针,密密麻麻扎进脑子里——八岁登岛的死寂和满地血红…秦叔挥舞断水刀像疯魔的影子…那几枚蓝钉子和瞬间爬上他脸的青灰…爹冰凉的身子,秦叔盖上去的那件血衣。十年里,那碗永远冒着苦气儿的黑汤药…他灌药时脖子上蹦起的青筋和长长吐出的那口气…深夜里他压也压不住的闷咳…炉火照着他那张被痛苦啃得越来越干瘪的脸…
还有他十年间,总望着秘窟方向发呆的后背…
原来…原来踩上岛那天,那几根蓝钉子钻进他肉里的时候,那要命的鬼咒就种下了!原来这十年,他像钉子一样把自己钉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孤岛上,天天喝那苦死人的药,忍着刮骨抽筋的疼,不只是为了护着我这条小命,更是为了让我心无旁骛,把这阎王帖练到骨头缝里,好去报那满门血仇!他替我挡下的,哪是几根钉子?是整个独孤岛的债!那个刀劈江面三尺浪的断水刀秦断水,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锁在这座浸透了血的孤坟里,锁在“秦二”这个打铁匠的壳子里,像块烧透了的炭,闷着声儿把自己熬干了,就为了护着我这点火星。
“秦叔…秦二…秦断水——!”我扯着嗓子嚎了出来,声音被狂暴的海风撕得稀碎,眨眼就淹没在浪头撞石的轰鸣里。那个闷头打铁的秦二,那个在死人堆里杀红眼的断水刀,那个用命给我砌了堵墙、把自己烧成灰来暖着我的秦叔…最后却化成了铁匠棚泥地上,那只拼命想抓住炉火的手。
我膝盖一软,“噗通”跪在冰冷湿滑的礁石上,又咸又苦的海水混着滚烫的东西,糊了满脸。原来这世上最利的刀,不是阎王帖。原来这世上最深的牵扯,也不是那点稀薄的血。
海天连成墨色,浪头撞得地动山摇。冷风卷着单衣,猎猎地响。我缩在巨大的礁石上,小得像颗被海浪拍上来的砂砾。那碗黑药汤,那夜里的闷咳,那只伸向炉火的手…每一幕都像烧红的烙铁,滋滋地烫在心上。
风啸浪吼。
我缓缓站起身,阎王帖的寒气开始一点点收拢,沉进骨头缝里。最后望了眼吞掉我喊声的墨色海平线,转身,一步一步,踩回岛上。身后,巨浪撞碎在礁石上,轰隆作响,像是老天爷也为那把甘愿生锈、只为护着另一把刀开锋的断水刀,嚎了最后一嗓子。而前头等着我的,只有凝霜的阎王帖和那笔还未算清、染红了整座岛的血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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